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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剑琴:做学问,关键在做人

发稿时间:2021-01-22 11:48:00 来源:

    进入耄耋之年,毛剑琴仍觉得每天时间不够用。

  书房里有些杂乱地摆着她手头正翻阅的各种资料。这位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教授,最近为编撰一本名为《动态迟滞非线性系统》的书而忙碌。她整理20多年来带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博士生、硕士生围绕这个课题做的研究,他们已经在相关课题上获得了十数项专利、多项部级奖和一项国家发明一等奖。

  书柜里的书塞得紧紧的,拿出其中哪一本都得花点儿力气。那里珍藏着贴满学生照片的相册和一本留言簿。翻开留言簿,她带过的46位硕士生、博士生,上学时怎样,现在哪位在大学里作教授,哪位是航天某院的总师,她如数家珍。

  她家里的电视柜犹如小型展览馆,几架卫星模型占据显要位置,这是毛剑琴的一个学生送的,他曾在航空航天领域做了多年所长,目前担任我国载人登月工程的一位负责人。在他负责下,每成功发射一次飞行器,就送老师一个模型。“我跟他说别再送了,我家都成博物馆了”,但她还是把这些模型放在柜子最上层,反倒是她和爱人、中国工程院院士杜祥琬的数不清的证书,夹在红丝绒封皮里,满满当当塞进带柜门的最底层。

  “这辈子非学数学不可” 

  毛剑琴的学生毕业后,别管到了多大年纪、成了怎样有成就的人物,到她这里都是孩子。一位在华为工作的学生给她打来电话:“毛老师,我过两天去南非出差了。”电话这头,毛剑琴亦师亦长,叮咛嘱咐。

  一位优秀的学生当了大学老师,登门拜访她时,无意间说到“主要搞科研,讲课在其次”。毛剑琴立刻让他打住,“一堂课讲1小时,你备课得10小时以上。你讲的这个课程,把各个学校用的教材都看过来没有?没看过来,你好好找来看。你讲课必须给我讲好。”

  求学和教书生涯,让毛剑琴深知好老师对学生的意义。中学时代,华罗庚到她所在的北京女三中讲学。大学流体力学课老师讲基本方程,要教4种推导方程的方法,其他书里都没见过。知道学生没多少钱买书,老师就自己刻钢板给学生印讲义,这讲义毛剑琴至今都留着。

  读女三中时,做数学题是她的爱好,“到处找题做,觉得什么题我都想做”。老师出的题难不倒她,下课前5分钟老师留一道题,她不用5分钟就做完了,就在纸上列“解法二”“解法三”。每天下课做好值日,她还要跟同伴们坐上无轨电车,去当时的北京图书馆借书、上自习,能借到好多好多数学书,有好多题可以做。

  那时中国数学会主办一本名为《数学通报》的杂志,数学家华罗庚及数学教育家傅种孙任总编。高二时,毛剑琴在《数学通报》看到一道级数题,要求解“7+77+777+7777+……”的和。当时的毛剑琴压根不知道《数学通报》上的题有多难,抱着“学了级数应该就能做出来”的心态全情投入。但这回从无败绩的她犯了难。“这个式子既不像是几何级数,又不像是算术级数。”到底怎么解?左思右想毫无进展,她去求助当时的数学老师,然而老师也没有答案。

  越是做不出来,她越是放不下这道题。琢磨来琢磨去,好几个礼拜后的一天,她突然灵光一闪:“把77拆成‘7+70’,777拆成‘7+70+700’,再做成多个级数相加,不就可以了吗?”《数学通报》公布答案后,毛剑琴发现,答案中的解法和她的解法一样,“打那以后,我就觉得这辈子非学数学不可”。

  考进北大数力系后,从小都是尖子生的毛剑琴第一次感受到了压力。“保送的、数学竞赛前三名的都到了我们数学力学系。”毛剑琴学习更用功了,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自习。为了抢到珍贵的自习座位,有时候她干脆不吃饭,一早起来直奔图书馆。中午下课就往食堂冲,饭口袋里的碗和勺碰得叮当作响。食堂里吃饭大家都急着抢,赶上吃面条,大家拥着挤着,毛剑琴及腰长的大辫子一不留神就钻进了盛面的桶。“但这都顾不上了,赶紧站着吃完,还得上课或者回图书馆上自习呢。”

  大学时的笔记毛剑琴至今保存,前段时间原稿本捐了出去,留在她手中的影印本上,娟秀的蝇头小楷齐整排列,她用常备的鸭嘴笔、圆规和直尺画出的图宛如印刷上去的。

  结束了北大的课业后,1964年,她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奠基人之一的林士谔教授的研究生,而对于后来成为新中国第一位自主培养的航空航天领域女博士来说,这只是她漫长求学道路的起点。

  “国家出学费,是一定要好好学习的” 

  等到毛剑琴决定重回北航读研究生时,她已经37岁了。

  随着60年代政治环境的变化,她的学业中断,到二机部第九研究设计院(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前身)开始了工作生涯。

  70年代末的一天,林士谔先生托人捎话给毛剑琴,请她回北航继续读研。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工作都很稳定的毛剑琴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林士谔晓之以情:“北航被文革破坏得很厉害,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回来重建。”犹豫过后,毛剑琴心底里对母校和对航空航天科研的热爱占据了上风。于是按照国家“1964、1965级研究生回校回炉”的政策,37岁的毛剑琴又参加了第二次研究生入学考试。这次她考了第二名。

  毛剑琴刚入校不久,又赶上国家经过统一考试,选拔一批人才出国进修。在英国帝国理工学院做访问学者期间,毛剑琴一般不坐地铁和其他公共交通工具,“那些都太贵了”。国家每月给访问学者发300英镑补贴,其中一半以上都要交房费。毛剑琴所住的研究生宿舍在海德公园的北边,学校在海德公园南边,每天上下班,全靠徒步,光走路来回就要一个半小时。每到周末,她徒步45分钟到远处的中国商店购买一周的食材,再拎着重重的食物回家。

  导师邀请她担任助教,用每个月400英镑的报酬请她给学生讲微积分课程,却被毛剑琴拒绝了。“因为国家派我出来是读书、做研究的,不是削尖脑袋想着怎么赚钱的。”毛剑琴和同批的留学生清楚自己的使命,顶着巨大的压力、清苦却拼命努力的他们,颇受当地教授、学者的尊重。

  放弃了在帝国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毛剑琴回国从教,并在林士谔先生和沈元校长一再劝说下,做了我国第一批在职攻读博士学位的博士生。当班主任的她每天骑两站地车到学校宿舍看学生,白天要讲课,晚上回家除了做饭,还要和爱人分工给孩子辅导作业。到了晚上9点,孩子睡觉了,她才开始做自己硕士博士的作业、论文,总要搞到凌晨。毛剑琴在书房里忙碌的时候,总能看到对面楼有一扇窗户,夜里灯迟迟不关。它和毛剑琴家的灯仿佛形成一种默契,比着谁关得更晚。后来她才知道,那一家住着一个高考生。

  忙到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就想起在帝国理工学院的导师说她再多留学一年,就能获得博士学位,甚至会长期留在英国,如今回国再从头修学位,围着工作、学业和家庭,心力交瘁,到底值不值?但40年后的今天,回首那段最难熬的日子,看着学生和孩子都成长成材、奉献家国,她知道当时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做学问,关键在做人” 

  读博士期间,毛剑琴眼看累得坚持不下去了。她向林士谔先生诉说,自己产生了放弃的念头。林先生没说什么,只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在数学领域,有一种高阶方程劈因解根法,被国际数学界命名为“林士谔方法”。林士谔在麻省理工大学做博士论文期间,遇到了一个没有解法的数学难题,经过反复琢磨,他想出一个实用性较强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并应用在研究飞机自动控制的毕业论文里。此后,他心急于参与抗日救亡,没发表任何论文,就回了中国。

  但林士谔的导师德雷珀博士格外重视这个成果,就此写了几篇论文,发表在学术刊物上,全部以林士谔一个人的名字署名。1952年,德雷珀博士还写了一本书,书中专门用一章介绍林士谔研究出的解法,还将它命名为“林士谔方法”。

  听过这个故事的毛剑琴再也没提过自己辛苦,“我觉得林先生是想让我把这种科学精神传承下去。”

  在毛剑琴的经历中,有许多品格高尚的前辈在学术和精神上同步引领着她。1982年,她在第九研究设计院工作期间参与的一个项目获得了国家自然科学一等奖,奖金有1万元,当时参与此项工作的有660余人,奖金的分配,除了王淦昌、邓稼先等主要负责人每人分得50元外,其余每人分得10元。“我结识了很多‘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的科学家,这就是科研工作者对待利益的态度。”

  当了老师,毛剑琴就格外注重对学生的学术品格培养。曾有一位女学生,从一所“211”高校保送到北航,成了毛剑琴的研究生。女生的家人怕独生女儿一个人在北京吃苦吃亏,就托北京的朋友给毛剑琴递了一大兜海产品。毛剑琴立马严肃起来,坚决拒收:“这是干嘛?不用送,我会好好教她的。”

  这位女生在毕业论文答辩前给毛剑琴打电话,一张口就是一场大哭。毛剑琴知道学生压力太大,边安慰边默默听着,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说“哭完了吧,咱们再讨论一下……”如今,那个在答辩前哭鼻子的女孩,已是一所知名高校的教授了。

  毛剑琴当班主任时,每天都要到学校看看,“大家都按时去上课了吧?”有一次她发现,一位同学旷课了。她把他找来谈话,问他为什么旷课,谁知学生说:“我回家种地去了。”原来,这位同学的家离北京不远,父亲在外地工作,家里的几亩地全靠体弱的妈妈和妹妹侍弄,头一天刮大风,他得回去帮家里把秧苗护好。

  在毛剑琴的印象里,这位同学很有才华,在做软件上还得过奖。“我们的学生一边考虑学习,一边还要惦记种地呢。”这让毛剑琴百感交集,她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帮助这个学生改变家庭的命运。

  毕业前,这个学生向毛剑琴说起,想考她的研究生。毛剑琴嘴上只说“可以报考”,心里却想着“我一定得招他”。考试结果一出,有另外一位同学比他高几分。毛剑琴找到学院相关负责人,说想把他作为扩招生。按照学校规定,扩招一个学生要交2万元费用,毛剑琴说“好,我给他交钱”。

  毛剑琴的书柜里有一本她珍藏的国际学术刊物,收录了一篇她格外满意的研究论文,就是她和那位学生合作的作品。后来,这位同学到中国科学院计算所工作,年迈的父母得以脱离地里刨食的日子。现在他具体是什么领导毛剑琴没仔细问,“已经是他们所里的骨干了,有时在电视里能见到他”。

  如今,最让毛剑琴感到欣慰的,不是学生取得了多大的成就,而是“我的学生们都很兢兢业业,没有染上毛病的。”那位常常送老师航天器模型的学生来家做客时,毛剑琴问起他最近是不是得了什么奖,他说“没得什么,都是大家一起干的”。还有一位女同学,被毛剑琴曾就职的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录取后,才把这个喜讯告诉她。

  曾经因为一位学生论文得了“中等”,让学生重写一遍的毛剑琴,“如今看到学生有哪里做的不对了,还得说他们”。但面对这些在各自领域深耕的得意门生,她说的少了,更多的是欣赏和嘱托。

  “现在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了,我的手机哪里有问题,计算机哪里有问题,都得问他们。”不管是学术还是生活,毛剑琴没有学够的时候。国家允许60岁到70岁的人群考驾照后,毛剑琴第一批报了名,在64岁考取驾照。75岁后出于安全考虑,她不再开车,把手机软件打车用得很“溜”。手机支付、网络购物她都使用娴熟,还跟孙女一起学钢琴,把生活过得风生水起。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在书房里度过,做研究,整理书稿,忙忙碌碌,停不下来,“还想要再多做一些贡献”。

实习生 刘开阳 中青报·中青网见习记者 毕若旭 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0年12月14日 08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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